在北京东四环边上一座高级公寓的15层,一间三室一厅的普通住宅被改造成小公司:前台、办公区、总监办公室、录音棚……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这里就是华数唱片公司的所在地,而房子最里面那间十余平米的迷你录音棚正是神曲——《我的滑板鞋》诞生的地方。成立于2011年的华数唱片,主营演艺经纪、音乐版权,旗下歌手多是选秀比赛的地区20强,知名度平平,庞麦郎算是其中最出名的歌手。
“这辈子不做什么都行,但不做音乐不行!”一年半前,正是庞明涛(艺名庞麦郎)的这句掏心窝子的话打动了华数唱片运营总监嘉霖,“他为了音乐可以睡网吧、睡大街,对音乐特别执着。”然而,一年半后,人们却从《人物》杂志一篇题为《惊惶庞麦郎》的文章中看到了一个脾气古怪,忘恩负义的庞麦郎。这一年半来,到底发生了什么,让庞麦郎好像变了个人?这个唱歌没调的陕西农民又是如何一夜爆红的?到底有没有人对他进行过精准地定位及包装?
1月16日,腾讯娱乐记者踏入歌手庞麦郎所属的华数唱片公司办公室。也正是这一天,庞麦郎百度指数上涨了284%,相关微博达到了152万条,虾米网庞麦郎主页上新增了7页网友评论。
一年半前:他说不做啥都行,不做音乐不行
嘉霖清楚地记得初见庞明涛的那个下午,“他穿得很普通,身上味儿挺大,经济状况也不是很好。”那是2013年9月,庞明涛在网上看到华数公司发布的小型选拔活动,一路寻摸到了公司。嘉霖所说的“经济情况不好”,指的是庞明涛包里还装着褥子。面对疑问,庞明涛解释说住宾馆太贵了,有时候就在网吧或者大街上睡。正是对音乐的热爱,让这个看似落魄的少年有了特殊的色彩。
尽管显得紧张羞涩,庞明涛还是向嘉霖讲述了自己花了多年积蓄做《摩的大飚客》的故事。“他的歌词很励志,能看出他对音乐的热情。”嘉霖评价说,“看他这个样子,当时我们心里也想帮他。”和嘉霖一样,音乐制作人阿华也被庞明涛的执着所打动,“虽然他把歌唱成那样,但还是坚持唱歌,还是很热爱音乐。”
庞麦郎“出道”前就创作了一些作品庞明涛在办公室里清唱了三首歌——《我的滑板鞋》、《摩的大飚客》、《西班牙的牛》,“不能说是唱,是念歌词。”嘉霖说。然而,当庞明涛“念”到《摩的大飚客》 时,一旁的阿华大吃一惊,这首歌不就是音频应用论坛上风靡一时的《打吊针》么?在当时,为《打吊针》混音成为制作人们比拼实力的必备项目,演唱这首歌的 “奇葩歌手”也成为了热议对象。而此刻,传说中的歌手竟然就站在他的面前。
庞明涛的出现,让华数唱片上下所有员工觉得找到了一个宝矿。经纪人李希看中了庞麦郎身上极大的话题性,认为这样的“神曲”一定能火;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员工F则告诉记者,“能遇见庞麦郎这样的歌手,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恐怕不会有第二次”。“当时他也没说什么要国际化、高大上,这些都是他后来自己对媒体说的。”嘉霖回忆道。
这次,庞明涛没有再吃闭门羹。
一年包装:庞明涛成为了约瑟翰·庞麦郎
在初次见面后不久,华数就与庞明涛签订了《我的滑板鞋》这首歌的唱片约,华数公司负责这首歌的制作及推广。《我的滑板鞋》被冠以了“神曲”的标签,为了契合庞明涛“草根歌手”的身份,公司还帮他从一堆艺名中敲定了一个“最洗脑、最上口”的——约瑟翰·庞麦郎。F告诉记者,庞麦郎曾拿出6000元积蓄交给华数唱片用于制作歌曲。不过华数却否认了这一说法,称公司没让庞花一分钱。
11月底,阿华和其他音乐制作人员一起,完成了《我的滑板鞋》的修改,还为这首歌重新谱写了前奏及伴奏,“可以说这首歌我们改动了百分之六十以上,但为了符合庞麦郎本身的气质,我们没有按照正常的编曲思路做,不然庞麦郎就不是庞麦郎了。”阿华说道。
庞麦郎录制“滑板鞋”的地方改动完成之后,庞麦郎回家进行了将近三个月的练习。2014年2月26日,庞麦郎第一次走进录音棚正式录歌,但直到3月18日才完成最终的版本。华数唱片动用了包括编曲、录音和乐手在内将近七八个人,每三天录一次,但始终成效不佳。“编曲老师很崩溃,一句一句示范给他听。”最终,华数唱片从大量录音片段中挑出最好的部分进行拼凑,才得以完成录制,“现在网上这首歌等于是用软件制作出来的。”
在歌曲制作完成后,2014年5月,华数唱片的宣传团队开始对《我的滑板鞋》进行紧锣密鼓地宣传。5月13日, 《我的滑板鞋》在虾米音乐网上线,并得到了官方微博推荐以及专访的机会。公司安排庞麦郎以独立音乐人的身份出现,最终从多个有“独立音乐人”版块的网站中选择了虾米,理由是“他们的受众和这首歌的定位很符合”。
按照《惊惶庞麦郎》一文的采访,《我的滑板鞋》投入超过百万,“公司用了6名企宣,24小时三班倒”,启用了大量业内资源。员工阿华坦言,“按照市场均价,制作这样一首‘神曲’需要花费三到五万元,但他们采用的人力物力都是公司自己的,所以这个价格无法估算。”然而,这一说法并未得到员工F的印证,“究竟有没有六个人,这个不好说……”F回忆道,“那时候我每天一早来到办公室,加班到两三点,而且完全是利用自己的业内资源,没有付任何费用。因为我跟他们说,之后我的一些宣传稿里也会带上他们的微博截图,后来曲婉婷和任泉也转发了,这完全是意外。”
任泉微博转发庞麦郎歌曲但可以确定的是,华数唱片看到了庞麦郎身上潜在的巨大商业价值。“六月开始,我们就从虾米后台的数据看到,点击率和下载量都在疯涨。”7月初,庞麦郎来到北京,与华数签订了长达五年的“专属艺人”合同。合同规定,公司会帮庞麦郎一年推出八首新歌,而庞麦郎的演出等商业活动全部由公司授权代理,公司和庞麦郎的分成比例为“二八分”。
当时约庞麦郎说没有来北京的路费,华数员工阿华立马给他打了500元钱,除了旅费,华数的工作人员还在公司附近给他订下一间快捷酒店,并塞给他一些现金解决吃饭问题。
“当时庞麦郎没有提出异议,我相信他签协议的时候,已经看清楚了。”嘉霖说道。
一夜生变:他“想出去转转,散散心”
2014年7月底,庞麦郎彻底火了,火的程度甚至超出了公司所有人的预期,“那时候,只要随便一个庞麦郎的(宣传)稿都能火,特别好推。”F说道。网上形势一片大好,各路演出商也纷至沓来,于是嘉霖一口气为庞麦郎接了30场商演,每场价格在三、四万元。
可就在这时,如日中天的庞麦郎却突然不告而别了,这时距离他来到北京,还不足一个月。
给庞麦郎在快捷酒店开完房后,嘉霖每隔两三天就去看他一次。但是7月底的某天,当他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时,却发现房间已经空空如也,再问酒店前台,工作人员告诉他,庞麦郎已经退房了。“当时我心里就慌了,因为当时已经和他说好第二天要接受一家媒体的采访。”嘉霖说。
后来,心急如焚的嘉霖拨通了庞麦郎的电话,对方告诉他,“想出去转转,散散心,业务可以通过网络联系,但如果采访,得要钱。”庞麦郎的出走和态度上的转变,让嘉霖感到措手不及。其实早在之前,他就曾察觉出庞麦郎有点“不对劲”,“有一次,一个演出商找他,说要给他多少多少钱,他接电话的时候,就故意躲着我。”
此前与庞麦郎私交不错的F则明显感觉到庞麦郎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“他来北京后,我请他吃过两次饭,他都挺正常的,跟我也比较聊得来,但自从他去了上海之后,我再给他打电话,他就开始‘耍大牌’了。当时我帮他谈了一个唱吧的合作,其实我态度很客气,可他却反问我,‘你就是这样跟我沟通的么’,他想要对方电话,把我们跳开直接和对方联系,但这不符合规矩啊!”F坦言,“自始至终,他都不承认是被我们捧红的。”
而在分析庞麦郎为何出走时,嘉霖说:“不排除一些人找他,有一些人恶意教唆,他后来指出我们公司的名称有问题,这些都是他自己想不到的。”
长久拉锯:庞麦郎被人“带坏”了?
阿华所说的这个把庞麦郎“带坏”的人,就是上海墨润风华文化公司的李达。《我的滑板鞋》MV一共有三个版本,除去虾米拍的两支,还有一支就是上海的墨润风华给拍的。“后来庞麦郎说有人坑了他,肯定就是这个人。”阿华怀疑,庞麦郎之所以从北京“出走”到上海,就是为了找李达。
《我的滑板鞋》有好几个版本的MV李达,与庞麦郎自称的一样,是1990年出生,毕业未满两年的他正在创业阶段。他注册公司,成立影像工作室,业务范畴包括拍摄写真及微电影,制作MV也公司的业务之一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李达听说自己的朋友正在给庞麦郎制作歌曲。作为庞麦郎的粉丝,李达很是兴奋,兴冲冲地来到朋友的录音棚,主动提出给庞麦郎制作《我的滑板鞋》MV,在经过了20多天的等待后,庞麦郎答应了李达的请求。
“当时我的想法是,能帮助一个草根是多幸福一件事啊。”李达回忆道,但他也不否认,“我自己也在创业,这是一个很利好的消息。”
与此同时,尽管庞麦郎已经成为现象级明星,但华数唱片并没有从他的身上获利多少。华数唱片员工阿华表示,到目前为止,彩铃业务“只赚了几千块钱,而且还没有结算”。与虾米合作拍MV,华数给的也是免费授权。嘉霖坦言,华数的主要盈利点还是靠演出,“可当我们刚跟他谈好演出时,他却跑到了上海,由此造成公司对演出方违约,我们已经赔给演出公司几十万了。他可能认为我们挣了很多钱,但是我们确实没有,反倒赔了。”嘉霖的说法,也得到了F的认证。
就这样,庞麦郎、华数、演出商三方面打起了“罗圈架”,“这件事(庞麦郎出走),真把我们给伤了,他毫无感恩的心,只是单纯认为公司在榨取他。”嘉霖无奈地告诉记者。
李达则说,庞麦郎是带着对华数的“深恶痛绝”从北京“逃”到了上海,“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,被利用了,当他无力抗争这一切的时候,只有去逃避,你说,如果我们换位到庞麦郎的位置,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办?”
作为一个法政新闻系毕业的大学生,李达敏锐地找到了庞麦郎合约中不合理的部分。“华数这份合同是二八的分成,其实蛮霸道的,华数肯定是可以通过MV和音乐彩铃的版权来盈利,但庞自始至终没有从华数拿到一分钱。”在李达看来,庞麦郎只要签署这份合同,个人权益甚至正常人的权利都受到了损失,而违约金竟高达八百万元。照这样看来,庞麦郎当时拿到的是一份“卖身契”,可他为什么还要签字?李达说:“庞麦郎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签字的,他肯定是无知,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。而且他的判断,不能用我们的(正常)思路来理解。”
终究决裂:媒体关注将庞麦郎推向无人之境
庞麦郎的朋友似乎只剩下了李达。
庞麦郎先后接受两家媒体采访“大家把他解读为了堂吉诃德,但是我可以把他描述成文森特·梵高。”凭借对庞麦郎的崇拜与热情,李达很快取得了他的信任。因此当有媒体朋友找到李达,拜托他帮忙联系采访庞麦郎时,庞并没有拒绝。去年11月份,李达先后陪同《南都周刊》和《人物》两家媒体,一同参与了采访。但也是这两次媒体采访,让庞麦郎与李达的关系达到了冰点。
12月初《南都周刊》的报道《庞麦郎的逆袭》刊出后,文中戏谑的语调令庞麦郎很是气愤,他立刻给李达打了电话,告诉他“以后这样的人,不要再接近我了”,还怪罪李达不应该对记者说关于他的事。“但那时,庞麦郎还是对我很信任,仍愿意给我打电话。”
时间推进到今年1月,《人物》杂志题为《惊惶庞麦郎》的报道却引来轩然大波。这篇文章揭秘了庞麦郎的生活——改小年龄、更改户籍,以及诸如不会开热水器、不会用手机连无线网、只会在网吧玩连连看等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,还暗示庞麦郎脾气古怪,不但要求女记者陪聊,还摔了对方的电脑。于是,继“滑板鞋”这首奇葩歌曲后,庞麦郎这个“奇葩的人”又火了一次。
“这篇文章被刷屏的那天,庞麦郎给我打了三个电话,但是我不忍心接,因为孙炯(《南都周刊》记者)当时写那篇稿子我就觉得不太厚道,庞麦郎每次说,‘这句话你不要报道出来’,结果他都给写出来了。他之前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生活,在面对媒体的时候,他是招架不住的,因此我心里是有歉意的。”
庞麦郎不满《人物》对他的报道1月15日,庞麦郎本人在和虾米音乐工作人员沟通时,回应称这篇报道胡编乱造,“实在是离谱,是在造谣”。但李达却证实,《人物》记者鲸书确实花了两天时间采访庞麦郎,期间他还陪同他们一同去了KTV。“我理解鲸书,因为鲸书是小姑娘,她很烦庞麦郎,庞麦郎真的让她崩溃了。”其实采访过庞麦郎的记者,对他的印象都不太好,《南都周刊》记者孙炯说,庞麦郎的“思维比较非常,每个问题要想比较久来编答案,前后也矛盾,很不坦诚”,并且在采访前两次爽约。
《人物》报道刊出后,李达自认为又一次“害了庞麦郎,打扰了他原本应有的平静生活”。他曾经给庞麦郎发过一条长长的道歉信息,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复。
同时,另一些关于庞麦郎的负面消息在网络上流传开来。某视频网站编辑L告诉记者,庞麦郎的企宣曾找过他,希望发放关于庞麦郎“偏负面的消息”。而在一个业内知名的工作联络群上,一个自称庞麦郎宣传的人不断发出对他不利的消息,这一情况让同样身为企宣的小D感到不可思议:“这哥们像开了外挂一样猛黑自己家的艺人。”记者就此向华数唱片核实,华数方面则给出了否认:“谁黑庞麦郎都不可能是我们黑。”
一切走向了失控,庞麦郎消失了。
无论是华数唱片还是庞麦郎曾经的好友李达,再未联系上庞麦郎本人。
李达辗转打听到,庞麦郎依然在四处寻找帮他做歌的人,他没有放弃写歌,也没有放弃做梦。
就庞麦郎违约事件,华数唱片已经向法院提出诉讼,法院也对该案进行了受理。
1月20日,在得知庞麦郎有可能现身某公司年会的消息后,经纪人李希告知记者“如果出现,肯定不是我们安排的”,并再三向记者叮嘱,“如果你在现场见到了他,一定要告诉我。”
而一直到年会最后一首歌,庞麦郎始终没有出现。
嘲笑背后:被人忽视的音乐才华
在这个一夜爆红的故事中,很少有人再去讨论庞麦郎的音乐。
在知乎上,关于如何评价《我的滑板鞋》有118个答案,得票率最高的三个答案中,有两个都提到了“共鸣”。
导演贾樟柯也找到了共鸣,“《我的滑板鞋》把我听哭了。‘时间,时间,会给我答案’,多准确的孤独啊。”他爱屋及乌,继而为这首歌的作者不平:不要嘲笑别人的故乡,不要嘲笑别人的口音,也不要嘲笑别人的头皮屑。这些,你也拥有。
中央音乐学院邓世择老师觉得“滑板鞋”的歌词行文非常自由,这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评价都很粗糙的歌,很有趣。
是的,粗糙。演唱从头到尾的节拍错位——并非某一两个字或者某一两句错位,而是整首歌的拍子在节奏点附近有着正负300毫秒范围内的随机错位。
但同时,有趣。在资深娱评人狠狠红看来,《我的滑板鞋》妙在其四线乡镇生活体验和浓重西南口音,与歌中少年满满自信之间形成的反差。他的另外一首歌《摩的大飙客》也让狠狠红感觉奇妙,那首歌描述的是一个少年在高速公路上和一个“公婆”飙车——车的种类是摩的。少年最后吃了亏,只好去找白衣天使打吊针,他唱“卑鄙卑鄙卑鄙卑卑卑卑卑卑……”。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?这种体验不让你觉得全然陌生,又妙趣横生吗?
“庞麦郎所有的歌,都是一种没有他者的旁若无人,没有经过任何思量、比较、算计而写出来的歌。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体验,让人不适应,让人想适应,让人想理解,让人不能理解。”
分享
大家爱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