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其他同仁们一样,当辛亥革命到来,清廷这个“老东家”宣布破产后,于式枚也来到了青岛,成为逊清遗老中的一员。平时跟着李鸿章忙活没时间和别人聚会聊天,这下遗老们才真正见识到了于式枚的“才”和他的“怪”。
一场精彩的“青岛考验”
清廷传言,于式枚很有才!怎么有才?上文我们提到,张之洞夸他、李鸿章夸他,袁世凯也多次请他。1912年来青岛后,面对这些逊清遗老,连徐世昌也对他大加赞赏:“博极群书,文辞敏妙,善作谐语”“熟于史事及近代掌故,与人纵谈,如数家珍。有疑其误者,取书视之,不爽一字,乃叹服。”以至于有人要查宋代某帝某事,不去查《宋史》而来问于式枚,他一一答来,年月人物事件都准确无误。果真这么厉害?有人不信,偏要考考他试试。这一幕被青岛文史专家鲁勇记录在《逊清遗老的青岛时光》一书中,现场非常精彩:
有一次,有人在饮宴中突然发问:“京师宫中‘太和’、‘昭德’、‘贞度’三大殿的匾额是谁手写的?”于式枚故作吃惊的样子说:“这些事弟不知,敢问哪位大人知道?”席中无人回答,那人刚要取笑于式枚也有不知道的事。没想到,于式枚饮酒一杯,然后徐徐道来:“光绪二十二年(1896年),慈禧太后命更换三殿匾额,历经20多人书写,太后都不太满意,最后选中的是王法良所书。”
别人又问,这王法良是何人?于式枚说:“王法良,字弼臣,河北任丘人,出自书香门第,自幼习字,受书法家王斌指教。他仿苏帖,仿隶书都能形似兼神似。王法良写了一幅颜真卿的字,喷上黑豆水制成古札,送到(北京)琉璃厂荣宝斋,店东是专营书画的,没有看出是赝品,以400两银子收进。帝师翁同龢逛荣宝斋也没有看出是赝品,以500两银子购去。”
王法良到翁同龢府上赔罪,说是自己仿造的,翁同龢不信,他当场再做一幅,果然丝毫不差,翁同龢这才信服。当众人所书太后都不满意的时候,翁同龢推荐了王法良,果然他的书写慈禧太后十分满意。
事情前因后果,于式枚全都介绍了。众人听罢,连声赞叹,佩服于式枚的记忆力更佩服他的“才”。这下,于式枚在逊清遗老中的名气更高了。其实,像他这样的记忆力放到现在,也绝对是个“最强大脑”。
在青岛参与复辟清室
这是于式枚的“才”,那他的“怪”表现在什么地方呢?鲁勇说:“青岛的遗老众多,但人心各异,分成帮派,大的方面说分复辟派和拥‘袁’派,于式枚一直主张复辟。”曾经恭亲王溥伟在青岛策划复辟清室时,于式枚就积极参加,在秘密会议上他还提出来:“乘贼(袁世凯)不备,用升允,南收川藏,建旗倡议勤王(保卫皇帝);西起回,东起蒙,并塞取关,附京师之背。传檄天下,贼世凯不足诛也。”恭亲王没有采纳他的意见,依然计划用张勋兵力,联合段祺瑞、田中玉。恭亲王给于式枚安排了个重要任务,他“善属文”,便让他起草檄文,准备在兴兵建旗之时广布天下。
于式枚文思敏捷,很快就起草好了讨袁复辟檄文,数清朝之恩,袁世凯之狼子野心,并需皇帝复位,亦可国泰民安。但这次复辟还没有起兵便流产了,于式枚写的檄文最终也没有发出去。
以他对复辟的决心,应该与拥护袁世凯的人相对立才是。但他不,跟谁都能做朋友,比如徐世昌,众人皆知他是袁世凯的好朋友,来青岛后也跟袁世凯一直保持着联系,但于式枚不仅同他一起游崂山还经常去他家里做客。让人看不出于式枚到底是怎么想的,感觉这人“怪怪的”。
还有一怪 。据说于式枚见人的时候一定要作揖,先合两掌,由顶至踵,成半月形。这种奇怪的作揖方式令人惊骇。另外有个人叫连仲甫,他转身很快,当时有人做了一个妙联说:“于式枚作揖一百八十度,连仲甫转身三十六秒钟。”于式枚非常善于“识人”,往往能用精警之言评论出一个人物的特色。他对自己同事的评价就是“乔茂蘐(学部左丞)口有独到之言,毛实君(陕甘都督)面有忧国之色”,评价得非常到位,为人称赞。
据说,于式枚在辞别袁世凯的书信上,用了两个称呼,在封面上写着“袁大总统”,在内函上则写着“慰庭(袁世凯字慰庭)四兄大人”。为什么用不同的称呼?于式枚在书信后面特别解释说:“封面是官样文字,所以要跟大家一样,不敢随便称呼。内函是私交,所以按照二十年的交情来称呼。”此等怪异之举,真是可笑。
怪不得有人说:“于式枚虽然高才博学,但是处事的行为非常诡异,经常会有些异乎常人的怪言怪行,所以有‘怪才’之称。”
在青岛遇到偶像林琴南
前面我们提到,于式枚主张复辟,但他不是个复辟老顽固,对西方思想并不排斥;于式枚经常跟着李鸿章出国,他会好几国语言,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翻译家。再加上他博学、好学,所以对西方一些名家作品也非常青睐。他还有个偶像叫林琴南(林纾),是近代文学翻译大师。据统计,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达171种之多,包括了莎士比亚、狄更斯、小仲马、巴尔扎克、华盛顿·欧文等名家作品。其中小仲马的《巴黎茶花女遗事》(又名《茶花女》)、斯托夫人的《黑奴吁天录》(又名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)等风行全国。
巧的是,当于式枚在青岛寓居时,林琴南也来了。林琴南曾为刘廷琛等作画,于式枚来青岛后在胶澳警察署前购地筑宅,与刘廷琛是邻居,这样就促成了于式枚与偶像的见面。于式枚非常坦诚,说自己对林琴南的翻译作品非常崇拜,最喜欢他翻译的《巴黎茶花女遗事》。刘廷琛说:“于侍郎博闻强记,记忆力超过常人十几倍,能背诵你的译作。”林琴南不信,于是于式枚当场背了美国作家华盛顿·欧文《拊天录》(林琴南译)中一段译文:
“今见艳色丽妹,安能不加颠倒?且行经其家,目其巨产矣。屋居黑基河次,依山傍树而构,青绿照眼。屋顶出大树,荫满其堂屋,阳光所不能烁。树根有山泉仰出,尽日丹穷。老农引水赴沟渠中,渠广而柳树,竟似伏流,汩汩出树而逝。”
于式枚闭目背来,一字不差,举座皆惊,林琴南视为知己。
看书、会友、饮酒,在青岛平平淡淡呆了几年,看着不断变化的形势,不善作诗的于式枚也忍不住留下笔墨。其中一首:燕齐迂怪逐波澜,张赵名豪竞射弹。几见神仙返东海,真成盗贼阻西山。丹砂不救苍黄劫,白日凭探赤里龙。一代乱源何处问,好迁豪杰实长安。
于式枚究竟是怎么死的?
《清史稿》中这样评价于式枚:“博闻强记,善属文。”“精力绝人,夜倚枕坐如枯僧。内介而外和易。”
这个说法非常客观,他有才有个性,外表看起来很好相处,跟什么人都能做朋友,但内在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。但这份“外和”对他的学生袁世凯却做不到。他从青岛被袁世凯“请”到北京,又设法从北京逃走后,他给自己选了个最终养老的地方——江苏昆山,这里是一代大师顾炎武的家乡,这里安静、美丽,可以躲避世俗的纷扰。只是于式枚没能躲过去,1916年突然去世。之所以说突然,是因为至今他的死都是谜:一种说法是死于霍乱,还有一种说法是袁世凯派人毒杀。两种说法,王晓阳在《“清末怪才”于式枚与昆山》一文中都进行了解释:
一说死于霍乱。于式枚的好友,清末四公子之一的陈散原(国学大师陈寅恪之父),曾经写诗悼念他。诗中有小序,文字摘录如下:余自沪还金陵,君亦旋移居昆山。君居昆山病危,夜载小舟往沪,晌晨泊岸,卒于舟中。
意思是,于式枚是死于疾病。于式枚得病之时,晚上坐着小船往上海疾奔。第二天早上,船到岸的时候,已经死在船中了。当然,陈散原也认为:于式枚的死,和他对袁世凯的不满和痛恨是有关系的。诗中有句说:“自深幽愤疾,药物孰宜忌。”是说于式枚当时心中深藏着幽愤和对时事的不满,药物是治疗不了他的心病的。可见于式枚很有可能是死于疾病的。
一说被袁世凯毒杀。中国台湾著名文史专家高阳在《清末四公子》里明言,于式枚因为携带《袁皇帝起居注》没有归还袁世凯 ,还一再写诗讽刺袁世凯 ,最后被袁世凯派人设计毒杀。持相同看法的是于式枚的好友乔茂蘐 ,他听说于式枚从袁世凯那里逃走之后说过:“于式枚相差一百八十度,不难离本初之弦上矣。”意思是说,于式枚这一次逃走并且写讽刺诗,恐怕躲不过袁世凯的暗箭了。
不过,对于袁世凯毒杀这一说,有人从袁世凯当时的身份、为人处事进行分析认为不可能。关于袁世凯的许多公案,其实有争议的。袁世凯不会因为恩师的一个手记或者几句讽刺的诗就对恩师下毒手。袁世凯曾经把章太炎囚禁起来,好好招待,被章太炎当面破口大骂,但是袁世凯不以为然,依旧恭敬相待。以至于章太炎被释放后,也夸赞袁世凯有“肚量”。加上袁世凯称帝时四面楚歌,忧愤相继,根本没有精力去顾忌自己老师手里的污点证据。在举国反袁的浪潮中,袁世凯不可能个个毒杀,所以于式枚的死,对于袁世凯来说可能是一桩冤案。
城市信报/信网记者 宫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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